2012年11月25日 星期日

跳来跳去的女孩


  我叫她尹小跳,是我从书上看到的名字。

  她说她不会循规蹈矩地走路,她喜欢跳来跳去地走在路上。肩膀耸动的频率与时钟的秒针一样。她偶尔会失踪一天,骑单车在老城区转来转去。老城区的 地下全是煤矿,居民们已经集体搬迁到新城区两年了。这让她的爸爸妈妈还有戴眼镜的班主任暴跳如雷。尹小跳的理想是做一个护士,因为她喜欢一个给她打针的男 医生。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交换过理想,我的理想是做一个邮局的职员,可以每天码那些厚厚的信封,把它们送到街道上的各个角落。
  尹小跳喜欢把额头亮出来,决不留一丝刘海,把马尾巴辫子扎得高高的。走路的时候合着步伐一耸一耸。她在每一堂语文课上都睡觉,但从不打呼噜。她喜欢吃泡泡糖,站在窗台前不厌其烦地吹,然后在某个时刻把它堵在办公室的锁眼上。
  我喜欢尹小跳,因为她是我所不能成为的那种人,就像延伸的自己的片断。无论自己还是他人,都没有酣畅淋漓的人生,总是打成碎片,纷纷扬扬地落在 某某某头上。落在头上的都是缺陷,永远失去另一种可能性。尹小跳不讨厌我,她说从第一次见到我,就觉得我们迟早是一路人。第一次,下着大雨,在伞的世界里 碰碰撞撞地遇到的那个人就是我。她说她轻易地就感觉到了将来的样子。这些话,我们只说过一次,便不再提起它。我们在夏天的午后一起去镇上的书店买那种过期 杂志。我喜欢一个叫做“民国春秋”的栏目,远一点的时代,哪怕琐碎的东西都带着光芒。她什么杂志都不喜欢,除了租武侠小说就喜欢和卖书的老板起腻。尹小跳 不讨厌我。我们在冬天的夜里,沿着与校门平行的马路,从一头走到另一头,再返回。偶尔会说到未来。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考上大学,如果我将来很穷就没意思 了,她说到未来的穷困生活就叹一口长长的气。我说我是一定要考上大学的,我赚了钱,一定保证你衣食无忧。我把读大学与赚很多钱划上等号,对于多年以后的事 我没有什么预见能力。
  我相信自己说这些话完全是受了《夏洛的网》的蛊惑,从第一次看到它,我就迷上了这本书,一直随身携带着它,我对前途有一种悲观的预计,觉得自己 就是那只独自去闯世界的春天的猪,幻想有一只叫做夏洛的蜘蛛与我在一起。但是,有时候我也角色混乱,一会是威尔伯,一会是夏洛,一会是那个叫弗恩的小学 生,这个幻想第一个感动的人就是自己,经常被自己幻想的故事打动。然后就是尹小跳,她说,我相信你。
  那年夏天,她分了我五本特藏的武侠小说,带我去了一趟老城区,瓦砾、石子、拆迁的店铺,还有上了水的农田。废墟之上有不少过来访旧的人,拄拐杖的老爷爷,牵手的情侣,还有一队小学生。我们在接吻的情侣面前装作看不见,侧过头去,对视着挤一下眼睛。
  我不喜欢学习,可是我很努力地把成绩弄成前三名;我不喜欢学数学,我总是努力偶尔把数学考个第一,这是一种惯性运动。这都预示了我的前程,一边 讨厌教育制度,一边努力考上大学,读让爸爸妈妈骄傲的学位。尹小跳聪明,所有的课程她都可以对付,偶尔有不俗的成绩,她就喜欢说,一切都没劲极了。
  二
  尹小跳叫我赵朗,是我妈妈取的名字,她在怀孕的无聊日子里听到的一个广播剧里的名字。尹小跳说,赵朗,你陪我去一趟医务室,我病了。她几乎每个月都要感冒一次,用鼻音很重的腔调和我说简单的话,然后就咳嗽,拿一块白色的手帕遮住嘴巴,不要靠近我,我是重感冒患者。
  我和尹小跳的友谊在漫长的夏季里经历了彼此的验证,和一个朋友熟悉得就像面对自己。这个时刻,聊天大部分内容是在重复,一次次地去明确第一次表达不到位的意思。我们喜欢说点关于唯一的话题。朋友中,你是唯一的××,像一个填空题,根据彼时彼地的情势填补上。
  在有的年纪,希望有一种秘密与别人分享,那些看起来不成为秘密的秘密,在黑暗中吹口哨的男生是谁,那些传说中的人与事,用这些传闻丈量着友谊或者其他东西。
尹小跳希望能和那个医生多交谈几句,那个医生每天都很忙碌,他很少抬起头看病人,低着头写病历,怎么了?感冒了。发烧吗?有一点。几天了?两天。咽 喉痛吗?还好。他刷刷地写一张纸,然后递一个体温计给尹小跳。尹小跳回到长沙发上与我一起等待温度升起来,屋子里有一种冷清的阔大感,大概是因为洒了太多 的来苏水。我对来苏水比较敏感,鼻子一阵一阵发痒。
  尹小跳喜欢与我讨论那个医生。我觉得那是个没有什么魅力的人,像黑白片里下来的人,瘦长的身体,瘦长的手指,瘦长的脸,而且我看不出他的年 纪,20岁,30岁,40岁。我一点都不明白尹小跳为什么喜欢这个医生。大部分时间,我怀疑这只是一个儿童期朦胧的崇拜。我在幼年时代特别崇拜过一个兽 医,因为他背着一只带红十字的大箱子,我每次见到他,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,还喜欢悄悄跟在他屁股后边,看他的背影辗转走远,像等待一个将要打开的潘多拉宝 盒。始终等不到,后来就是一杯白开水。
  尹小跳说,她只是喜欢那种来苏水的味道。
  那时,我和尹小跳已经闹掰了,像一张被风吹得破碎的蜘蛛网。
  尹小跳有一个读大学的亲密朋友。他来找她,用单车载着她,在傍晚的小镇上向西去了。她写了无数的信,一个人去扔进邮筒里。这些事我详细知道的时 候,已经是两年以后了,她写信告诉我的,我记得很清楚,那一年我收到的唯一一封信,用那种很煽情的信纸,粉色调。尹小跳只给我讲那个虚假的医生的故事,这 件事像梅雨天气一样让你不能呼吸。
  疏远是反方向同时匀速行驶的列车。
  三
  尹小跳离开学校,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,许多人都觉得她惹了麻烦被迫退学,我不这么想,我一直觉得她迟早会离开学校的。她靠在走廊的窗口,身子斜斜地倚在上边,手里在把玩一个钥匙扣,是一条金鱼钥匙扣,上翻下翻,我走过去,觉得她应该是在等我。
  有事找我?
  我要走了。
  去哪里?
  先去开一家鞋店,我爸爸说随便我了。
  我知道她喜欢跳舞,她从前说过曾经梦想开一家全是舞蹈鞋的店,她爸爸有一家大鞋店,还有许多分店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。
  以后来找我,我最近会在新野路上的店里。
  无论我在哪里,你都要来找我。她很郑重地讲了这句话。
  我很羡慕尹小跳,哪怕是出于少不更事的虚荣,我还是羡慕她。我爸爸对尹小跳却并没有什么好感,他说下次不要带她来我们家,我妈妈好像与他意见一 致,她习惯沉默不语。这样的孩子,我看多了,哼,到最后还不是……我爸爸自从武警部队退伍以后就邋遢得不成样子,我经常拿着影集在别人面前炫耀他年轻时代 挺拔的身姿和俊秀的面庞。在他成了配件厂的保安主任十年后,啤酒肚已经限制了他看到自己脚的视线,夏天他就光着上身在家属院路灯下和人下棋,他的脾气和工 资保持同样的起伏。他生气的时候就摔任何随身携带的东西,有时候是杯子,有时候是热水瓶或者凳子,他对我口头禅是,你这个死丫头。偶尔他也打我的妈妈,但 是,凭良心讲,他不是经常打,我记得的只有两次,因为打架之后长期的冷战,让我觉得有许多次。而第二次的时候,我决定离开家。我在小区门口的成衣店看了两 眼我的妈妈,她并没有觉察我的反常,赵朗,赶快回家学习,不然你爸爸看见要发火了。我说,好的。然后我就把藏在冬青后边的拉杆箱提出来走了。
  我去找尹小跳的时候,店里的人说她休息,住在寺北柴。那天一切都像刚洗了个热水澡,我打了一辆车从白马桥一直向东,第一次到达了这个叫做寺北柴的地方,有 一个工业园一样的铁门,进门之后就是面目相似的一排一排的两层的小楼房,新扩增进城市来的郊区。我先看见的尹小跳,她做了新发型,剪去了走路时跳动的马尾 巴,短得过分,打了耳洞(从前她说永远不打的,永远的东西没多远),提着宝丽龙便当盒从第一条街的便利店出来。
然后她看见了我。想起我来了?我有点腼腆地看着自己的拉杆箱,投奔你来了。
  晚上,房间里热得像澡堂,我们就出去散步。坐在郊区的过街天桥上,下边是一辆辆白天禁止通行的巨型货车,手攀着栏杆,我说,真想跳上一辆车去远 方。她说,无论你到了哪里,我都会找到你。在街边的小店买罐装的啤酒,喝干了就把罐扔在呼啸而过的车上,有时是哐一声,有时易拉罐就直接掉在柏油马路上被 碾成纸一样的薄片。尹小跳有男朋友,我不知道是谁。我不太关心,也没有问过,从那次闹掰以后,有一段路总是磕磕绊绊地走得很小心谨慎。每到周五我就对自己 的词汇感到捉襟见肘,不知道如何说话,不知道怎样掩饰自己的小心,不知道是该装作睡着还是醒着。
  今天,你有事吗?
  没有呀,哦,晚上有朋友一起出去聚会。
  每个周五她都不回来,我一个人在房子里转来转去,风扇呼啦呼啦地响个不停,趿拉着拖鞋到楼下的小店里买东西,店门前的灯箱发出水银样的白色,老 板光着脊梁躺在竹椅上摇扇子。街灯下边有搓麻将的一堆人,看的人每个人都摇着扇子。我买了一把扇子,站在那里,我觉得房间里又热又冷清。小店一直不打烊, 我就一直坐在那里,看那些围观的人一一散去,搓麻将的人清理桌子,光脊梁的店老板加上一件背心,夜色开始微凉,像冰镇啤酒。夜色宝蓝宝蓝的,我就在房间里 看外边寂静的世界,这个夏天我就想这么安静而焦躁地混过去,作为对我爸爸的惩罚,或者还是其他,我并不是那么清楚。
  我一早就起来,那天,天气是最热的,广播里说,有很多老人热得发病住进医院,有些流浪狗驻守在自来水管前不走。我自制了柠檬汁,加冰块,无聊地 搅着吸管,冰块叮叮当当地碰着玻璃,猛一抬头就看见尹小跳已经进来了。她穿着紫色的吊带衫,手腕上有红色划痕,在这个时间遇到她,我有一种卡壳的感觉。她 把我的柠檬汁拿过去一饮而尽,然后坐在那里咬自己手上的肉刺,我看见鲜血冒出来,我的喉头升起一股咸腥。
  尹小跳说,你还要不要上学?
  我说,不知道。
  那就是还想上的意思,想继续上学的人才说不知道。
  那又怎么样?
  你迟早要离开我的。
  我沉默。我没有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这是一句废话。
  我们说点别的吧,有意思的事,今天天气这么热,我们说这些干吗。
  尹小跳就不说话了。
  那一天,尹小跳一定有什么事,可是她不会跟我讲,我知道。
  暑假还没有结束,爸爸就找到了我。他带着我的妈妈蹲守在门口,看见我的时候,两个人都哭得像天塌了一样。爸爸说,赵朗,你瘦了。其实是他自己好像瘦了,这话我没有说。他们拉着我就走,我说还要和尹小跳告别。爸爸说,我已经跟她讲过了,她说不用告别了。
  爸爸见过尹小跳了。
  四
  在我有第一个男朋友的时候,我在回寝室的路上想起尹小跳,有些悲伤,我很想知道她在哪里。
  梦你的梦,
  想你的想,
  不在一起的日子,
  或才能开始懂得你。
  在我刚进大学的秋天,我收到一封信,是通过一个朋友传递过来的,没有地址,没有电话。之后我们竟然再也没有联系过,我一直在懵懂中期望着,在一 个地方我们还会偶然相遇。她说过,无论我在哪里,她都会找到我。我就站在原地,不动,等待。我在一本学术书上看到了那个稀奇古怪的名字——寺北柴,在上边 做上紫色的记号。
  多年以后,我在传闻中听到过尹小跳的消息,迅速滤过其他的一切杂质,我知道她过得很好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她没有开最美丽的鞋店,她成了年轻的 酒水零售商。多年以后,我在另一个城市继续读书。这个城市庞大得像巨人,积聚了很多人的梦想,这个城市很繁华,是我所不曾梦想过的那种远方。
  一天,我收到一条短信:23点11分,我经过你所在的城市。尹小跳。
3点11分,我站在窗前打了一个哈欠。
  我感到有一些液体从我的眼睛里滴出来,落下去。我极其不满意自己这种婆婆妈妈的态度。
   “我——想——念——你——尹小跳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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